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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何處不相逢 我在騎行路上遇到一位高僧
2019年2月19號,我開始騎自行車環(huán)游中國。
原本計劃一整年的行程,最后因為疫情中斷。草原戈壁雪山沙漠,廢屋天橋路邊公園,這些地方我都住過,一路走來看了百場落日,半夜掀開帳篷能看見銀河。
我在途中與人交談,向路人問一些大而空的問題,對自己無知的世界拘謹(jǐn)而茫然。我不斷與人相遇,再很快分別。運氣好的話,還會在路上重逢。
騎行故事第一篇
2019年2月,我騎上車,帶了點行李就開始上路,原本計劃騎行一年,盡量走完整個中國。
上路第127 天,我到了山西省太原市陽曲縣。聽聞境內(nèi)有幾座古寺,到了地方卻看見門戶緊閉。只能說很是可惜,山西文物那么多,可村鎮(zhèn)間的文物因為無力維護(hù),干脆封存一了百了。
不知不覺已經(jīng)到了下午,肚子開始餓了,在村子里找了家飯店。老板告訴我也沒其它吃的,幫我做了些貓耳朵,吃完混了個三分飽。
繼續(xù)往前騎,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騎到五臺縣,那邊還有更多的文物要去看。騎著騎著,看見一個穿灰袍的僧人正沿著馬路,三步一叩首。兩車道的馬路,卡車像是游魚,聲波和塵土朝著道路兩側(cè)擴(kuò)散。
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太原一座公園扎營時,路過一個大叔對我說:你環(huán)游世界是很厲害啦,但你不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,我曾經(jīng)見過路邊有人一路磕頭磕上五臺山。
沒想到我也能遇見叩長頭的僧人,我有點猶豫該不該上前搭話。在我眼里,磕頭應(yīng)該是件很嚴(yán)肅的事,信徒說不定正一邊磕頭一邊誦經(jīng)順便還在算自己磕了多少頭。上去一搭話,節(jié)奏亂了,沒準(zhǔn)今天這頭就白磕了。
我在紀(jì)錄片里看見過這樣的活動,一般都是一隊人,跟著完善的后勤補(bǔ)給,磕頭的人只負(fù)責(zé)磕頭?晌矣烛T到前面看了一圈,路上分明只有這一個僧人,別提補(bǔ)給的隊伍了,連結(jié)伴朝圣的人都沒見到半個。我實在好奇,他全身上下只有一件灰色僧衣,眼看天就要黑了,他該住在哪,每天吃點啥?
我掉頭回來鬼鬼祟祟尾隨半天,終于忍不住上前搭話:“是去文殊菩薩的道場嗎?”
僧人抬起頭,我看見他眉心中間因為磕頭太久沾上的一大片灰印。他挺熱情地點點頭,說:“是的,我從河南出發(fā)了三個多月,朝著五臺山拜山!
他干脆停下來,我正準(zhǔn)備問點別的。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說:“不妨和你結(jié)個善緣吧。”說著居然從袍子里掏出一瓶紅牛。
我目瞪口呆,一是震驚于這袍子里居然能放東西,二是紅牛怎么看都和這風(fēng)塵仆仆朝圣者的樣子不搭。他看見我愣住的表情,以為我在擔(dān)心別的,說:“沒關(guān)系的,前面還有很多!
僧人告訴我,自己有一輛三輪車,上面什么補(bǔ)給都有,就停在前面的路口,我可以先過去,在那里等他。
“什么補(bǔ)給都有”這句豪爽的話有點震撼我,往前騎了大概一公里,認(rèn)錯了幾次車,終于在路邊看見了那輛三輪。
這下子徹底確定了,畢竟一般三輪車不會刷成黃色貼著偈子,上面還插著一面國旗一面佛旗。
我就在路邊等著,約莫一個小時,僧人才叩頭過來。我問今晚住哪,他說車上有帳篷,隨處可睡。我心想,好嘛,這不是和我一樣。然后興致勃勃,說我車上也是帳篷,我們不妨同路走一段。
天已經(jīng)黑了,僧人車燈亮著,我們騎在路上找適合扎營的空地。他從袍子里又掏出來一臺vivo手機(jī),這時候我已經(jīng)見怪不怪。他在地圖上找了半天:“前面路口就有一座文殊廟,我們可以去那里住!
我說夜里鄉(xiāng)下的小廟早就關(guān)門了,要睡只能睡在廟門口,他說自己就是這個意思。這下我確定了,的確都是同道中人,一聽就是睡過不少廟的。
拐進(jìn)路口,里面是條小路。我自告奮勇前去探路,結(jié)果到了地圖上標(biāo)注的位置,卻什么也沒有,問了問當(dāng)?shù)厝瞬胖缽R根本不在這里,而是在后山。且不說天已經(jīng)黑了,我們一輛自行車一輛三輪車也根本上不了山。
我琢磨是不是因為自己平時信的是普賢,如今才被文殊菩薩捉弄。這時候僧人微信上發(fā)來消息,讓我速歸,他發(fā)現(xiàn)一處好去處,適合扎營。
我掉頭回來,僧人開車駛進(jìn)一條小路,即使晚上也能看出來,是極其偏僻的一處地方,我真有點佩服他能找到這里。這里是一處窯洞里的關(guān)公祠,除了關(guān)公那間屋子,其它幾處房間都透露出一副破敗相。
僧人打開車門,露出里面的行李,真的是包羅萬象,他從里面翻出一把掃帚,把屋子里的灰掃盡,我們一人一個房間。搭好了帳篷,他送來盞夜燈和一把手電筒,說這樣夜里就會明亮些。
我原本還想問,宗教人士這方面是否有點忌諱?此蟻砭蛼吒蓛袅岁P(guān)公那間祠堂讓給我住,便把話吞下肚。
我腦子里飄過一句話:百無禁忌,諸邪回避。
僧人的一天這樣開始
早上四點半起床,整理行李,隨便吃點信眾供養(yǎng)的面包餅干之類的零食。把三輪小車往前開個幾公里,停在路邊,然后往回走。
做完這一切差不多快到六點,走到上次叩拜到的位置,繼續(xù)朝前磕頭,一直到11點多。偶爾累了,坐在樹蔭里休息一會兒,一般不超過一分鐘。
這天十一點左右,他到了自己估算好的位置,小車正好停在那里。他開著車,帶著我扎進(jìn)馬路邊的土路,找一處陰涼的地方扎伙做飯。
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總算是找到了一小片陰涼地,在村子的一角。我們剛停車,就有村民湊上前打聽我們的來歷。一個穿著印有the vampire's assistant黑字白t恤的大叔干脆不走了,在路邊抽煙,看著我們做飯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黃狗,也不叫,靜靜趴在身邊的樹蔭底下。
老實說,我已經(jīng)覺得小車車廂是四次元空間了,從里面翻出來什么都不奇怪。他把灰色僧袍撩起來扎進(jìn)腰里,先從車廂里翻出來一個灶臺,灶臺上連著一根黃色管子,我順著這根管子往車?yán)锴,看見車(yán)锩嬗幸还蕖夯蜌狻?/p>
大概八十厘米高的液化氣罐靜靜立在車廂一角。僧人面不改色爬上車,從車廂頂上遞下來五瓶農(nóng)夫山泉。我擰了一下,雖然上面全是灰塵,但都沒開封。
僧人把水倒進(jìn)鍋里,又從車廂里拿出來一包面條,看我一眼,猶豫了一下,最后把一整包面條全下進(jìn)鍋里。我有點忍不住了,一頓飯吃掉五瓶礦泉水,這消耗也太夸張了,就問他這一路補(bǔ)給有沒有斷過。
“沒有,一路上都有人供養(yǎng)!敝劣诘V泉水,廟里信徒都是成件成件捐的,自己去廟里可以隨便拿。昨天太原就有人開著車一路跟著,請他到飯店吃飯。今天是周一,人都回去上班了,所以要自己來做飯。
僧人其實自己很少做飯,他笑道:“僧人托缽,自己還沒有托過缽!蔽倚睦锟┼庖幌,又問,從出發(fā)以來您做過幾頓飯?
僧人想了想,說:“十頓不到!
“其他的時候呢?”
“都有人供養(yǎng)!
僧人的小車也是別人供養(yǎng)來的。剛下山出發(fā)的時候,他推著輛手推車,一路有信徒跟隨。有個信徒連續(xù)幾天開車四十公里來送飯,后來那人說,不行啊,師父你這太辛苦了,我們給你捐輛車吧。
車有了。然后,車?yán)锸裁炊加辛,連液化石油氣都有了。
“你究竟為什么要拜山?”
僧人陷入回憶。這涉及到二十年前的一樁事,原來有個老和尚曾和他說過,要一起去拜山,后來老和尚走了,這事擱置下來。有天他和師兄聊起此事,提議:我們?nèi)グ萆桨,師兄說好。他們就此出發(fā)。
我問:“師兄呢?”
“師兄不用手機(jī),我們剛一下山就失聯(lián)了!
“你拜了三個月的山,拜到后呢?”
“在五臺山住兩天就回去,寺里不能沒人!
“就這樣?”
“就這樣!
面下好了,僧人手忙腳亂一陣子。原來是太久沒做飯,忘記醬油醋在哪了?赡苡悬c不好意思,他給我解釋,之前太原那段路一直有人排隊供養(yǎng)。后來自己翻了車,行李全部重新整理過一次,所以佐料忘記放哪了。
僧人摸出來兩根大豆火腿腸,說這是別人供養(yǎng)的,也不知道啥味道,加進(jìn)去吧?匆娢以谂恼,他專門強(qiáng)調(diào),這可不是肉,是豆制品的香腸,之前路上有專門賣豆制品的商店。
一開始,他看到是火腿腸嚇了一跳,說這啥玩意,怎么還有火腿腸呢。
“這是一個信徒臨走買給我的,人家一聲不吭就要走。再一看是豆子做的才安心。我原來也沒見過這玩意兒,正好我們來嘗嘗。
小黃狗湊過來嗅嗅,僧人晃了晃火腿腸,說,你是不是也想吃啊,等會吧,還沒有供佛呢。
火腿腸切著,他問我會做飯嗎,他手腕太疼了,讓我接過刀繼續(xù)切。他往清湯面里加了火腿腸,又掏出來一包豆干往里面下。旁邊的小車?yán)锓胖蟊洌饭放吭谝贿,夏天的陽光照下來,天上流云都被蒸發(fā)殆盡,抬頭是一片炎熱的湛藍(lán),只有這里有一小片陰涼。
其他佐料都在車頂上的篷子里,僧人手腕疼,我爬上去找。蓋東西的篷子掀不開,只能在里面摸索,摸出來醬油、生抽。他忍著痛自行上去,摸出來一瓶香油和一包葡萄干。在我驚駭?shù)哪抗馇埃哑咸迅扇鲞M(jìn)面條里。
僧人轉(zhuǎn)而從車?yán)锇岢鲆粋箱子,箱子里摸出來個飯盒,遞給我:“就用這個吃吧。”他又摸出來一把塑料袋包好的一次性筷子。
吃飯前,僧人掏出手機(jī)錄語音,拍了一圈照,對著微信說:“你們看這是多好的一片陰涼,肯定不會中暑,師傅今天就在這里吃飯!比缓笥终f:“誰再騙師傅喝藥,我就把他移出群!
我沒聽清,問是什么藥。僧人說是藿香正氣水。
僧人中午就休息,到下午五點才開始繼續(xù)叩拜?吹贸鰜,他是真的怕中暑。
面條煮好,葡萄干和面條配合,居然真有種不錯的口感。我想起來,原來在道館里吃到過蘑菇餡的粽子。山上人雖然不能吃肉,但因此對食材的想象力也真是天馬行空,不拘一格。
正吃著面,路邊一個大媽騎車過來,車架上是一箱杏子。大媽停車打量了我們一番,從后面掏出兩顆杏子要給我們吃。我正打算拒絕,想起該問問僧人的意見。回頭看見他已經(jīng)放下碗,非常熱情地朝前走了幾步,接過杏子道了一聲如意吉祥。
大媽多塞了幾顆,湊了六顆,把僧人手掌盛滿,他很高興,說,這是六六大順,大媽高高興興走了。
僧人坐回來,吃了一顆杏子,其余的都放在一邊。我問,是不是信眾給的東西都要接受?他端起自己盛滿面的缽:“出家人要給住家人種福報的機(jī)會,除了出家人不能用的,別人給的東西都要收下!
我算是知道,他車?yán)餅槭裁磿心敲炊鄟y七八糟的東西了。
吃完飯,我搶過去準(zhǔn)備幫忙洗碗,僧人說缽要自己洗,還要念咒,讓我把自己的飯盒和鍋洗一下就好。
我用剩下的半瓶水洗完了飯盒,他說省點水吧,就蹲一邊看手機(jī)。
“洗鍋怎么辦?”
僧人想了許久,說:“你用勺子刮刮吧!彼Z重心長教育我,出門在外要省水,等到?jīng)]水用的時候就知道水的寶貴了。
我想了想這一頓飯花費的水,沒吭聲。
他回身在車?yán)锓耸昼,找濕巾。沒找到,最后沒辦法,拽出來一條白色毛巾:“這還沒用過,你拿這個擦擦鍋吧!
我總覺得不對勁,要說都是長途旅行,他對水的態(tài)度有點奇怪,好像完全沒個規(guī)劃。我問平時都喝多少水,他說自己拜山特別消耗體力,所以平時不喝水,都喝運動飲料。我想起他一見面就從袍子里掏出一罐紅牛。
接著,聽見僧人一聲長嘆,我走過去。他坐地下,面前擺了一堆紙巾。他看我過來,用有點重的河南腔感嘆:“我真是個人才,把拆封的濕巾和紙巾放一塊咯!泵媲鞍咨木砑垵窳艘话。
他用濕巾擦玻璃鋼的灶臺,遞給我?guī)讖垵窠恚骸皝,一塊擦。先用濕巾再用衛(wèi)生紙,擦得干凈!
收拾完東西,僧人不見了,我只當(dāng)是解決生理問題,在一旁玩手機(jī)。他折回來,讓我到車頂蓬子里翻找個東西。蓬子系得太緊,我著急解開,他在旁邊喊著:“不要急,不要急!
僧人讓我慢下來,把繩子一條條解開。我爬上去,總算看見他要我取什么了,一把工兵鏟。一個朝圣的僧人,車上放一把工兵鏟,很合理,對嗎?對個鬼咧。
他去而又返,還取出一把工兵鏟,不會是特別愛護(hù)環(huán)境的人吧?帶我去是要掩埋自己的排泄物?
繞到一片草叢里,僧人看我神色不安,說,自己手腕太疼了,拿不動鏟子,讓我?guī)兔ν趥坑。我心情有點復(fù)雜。
結(jié)果他往地上一指,我看見草叢里有一具小狗的尸體,天氣炎熱,已經(jīng)干透了。他說,就在這里挖個坑……
我剛揮了幾下鏟子,他就在旁邊念叨:“你沒干過活吧!蔽易煊玻趺礇]干過,只是沒用過這么小的鏟子。
僧人把鏟子奪過去:“不是你這么用的!闭f著把鏟子猛一推,借助慣性落下去,輕松把我刨出來的坑擴(kuò)大了幾倍。
我老老實實接過鏟子,有樣學(xué)樣,他又在旁邊念叨:“朝懷里鏟,你發(fā)力姿勢不對,土堆別鏟走了,待會還要填上……”我聽著,突然覺得《大話西游》的劇情非常考究。
填完土,等僧人念完經(jīng),我問車上常備一把工兵鏟是干什么的,總不能就是為了填埋小動物的尸體吧。
“就是做這個的,有不少畜生曝尸路邊,總要有人收斂好它們的遺骸!
回到車前,僧人在周圍繞了一圈,手里拎著個小袋子。他在找地方睡午覺,然后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問:怎么,你沒有?
“空氣枕嗎?”
“不,是吊床。走,我們?nèi)フ矣袠涞牡胤剿瘋午覺。起來太早,夜里又睡太遲,拜山太消耗體力了。一天下來太累了,有時候夜里還要繼續(xù)拜,需要找地方補(bǔ)覺,才能讓身體不垮掉。”
想想也是,他早晨四點半起床,晚上八點多還在拜,十點左右才能收拾好準(zhǔn)備睡覺。我則是不管幾點睡,一定要睡飽了八小時才肯爬起來,所以到現(xiàn)在還不算太困。
僧人開著三輪車找午睡的地方,我心里暗笑,這段距離不用叩拜,他算是賺到了。結(jié)果到目的地,他忽然問我,從今天他拜到的地方到這有多遠(yuǎn)?
我愣了一下,看眼手表,記憶里是一點八公里,他搖搖頭,說不對,至少到看到兩個界碑了。他掏出手機(jī)在旁邊算,最后告訴我是三公里左右。
他掰了掰指頭,自言自語,五點六點七點八點,一小時一公里,差不多。
原來還要再走回去,重新叩拜過來,滴水不漏。這就是他晚上的計劃,一小時一公里,有時可以多拜一點,但只能計劃少不能計劃多,畢竟計劃是必須要完成的,一開始想得越多越難走。
找來找去找不到合適的樹,他放棄了吊床的想法,找塊空地,扔了幾塊墊子往上一躺。
“這地方待會太陽還是會曬過來啊!蔽艺f。
僧人嘆了口氣,說,知足常樂,行了行了。
半小時過后,陽光移過來。他爬起,拎著墊子走了幾步,直接睡在了小路中央的樹蔭里,好在這里偏僻,并沒有人來。
下午,僧人返回起始點,我在這等他。晚上,他叩拜過來,我正準(zhǔn)備告訴他找好了扎營的去處,他卻說我們?nèi)プ÷灭^吧,他想洗一下衣服,太臟了。正好,這一天我的五個充電寶,兩個手機(jī),一個ipad一個手表,電量全部耗盡,正愁明天該怎么度過。
一時間,我覺得自己是天命之子,不僅住進(jìn)了路邊的旅店,還有洗澡的地方。僧人堅持付了賬,我洗完澡躺在床上,突然來了一道閃電,我往窗外看去,電閃雷鳴,大雨將至。
我覺得自己氣運真是好得沒話說,想要什么來什么,不想遇到什么就能躲過什么。直到又一道閃電劈下來,屋子里瞬間漆黑一片。停電了。
該翻的車,一定會翻。
次日早晨,我賴床了。昨天夜里睡得很晚,難得住店,到十點多才起。點開微信發(fā)現(xiàn)僧人火急火燎發(fā)來幾條消息,說自己在飯店等我吃飯,問我怎么還沒過去。
我朝外看,三輪車在樓底下,心想你不是還要回來嗎。我趕緊爬起來收拾東西,東西剛收拾一半,底下傳來他的說話聲,我心里有種逃學(xué)遇到教導(dǎo)主任的恐懼。畢竟他發(fā)給我的定位離這將近五公里,他走回來要一個多小時。我心里過意不去,趕緊把行李往包里摟。
這時僧人上來,沒責(zé)備我,只是和氣地說,自己是店老板開車送回來的,讓我不要著急,一點一點收拾。我收拾到床頭,發(fā)現(xiàn)一包餅干和一罐八寶粥,饒是臉皮厚如我,也有點面紅耳赤。
到了飯店,僧人點了兩瓶當(dāng)?shù)靥厣墓,轉(zhuǎn)頭對我說:“我記得你想吃米飯!
我當(dāng)時和他隨口抱怨過一句山西米飯比面貴,吃不起米飯。然后他點了兩盤菜,要了份米飯,想了想又對老板娘說:“給我也來一份米飯!辈ξ艺f,不夠再添。
怎么說呢,這一來二去,我實在太愧疚了。忽然有點理解魯迅說的“把自己皮袍下的小榨出來了”是什么滋味。
吃完飯,我原以為老板娘也是信徒,不用付錢。沒想到僧人掏出手機(jī)微信付款。我之前就好奇,雖說信教的人不少,但全部時間都在叩拜,哪來那么多信徒能保證他供養(yǎng)不斷?
我很快明白了,原來有的信徒不僅供奉飯食和生活用品,還直接給錢。這確實是餓不著了,僧人告訴我,自己建了個微信群,路上遇到的那些施主都拉進(jìn)群里,也帶動了更多的人一路來追隨自己。有個青年一路跟了他整整一個月。
結(jié)賬時,老板娘說了句什么,好像是賬的問題。僧人有點不高興,告訴老板娘自己沒付錯錢,飯錢四十五元已經(jīng)過去了,自己又轉(zhuǎn)過去五塊錢是車費。他給老板娘算賬,開車一公里的油錢應(yīng)該付多少,最后說他出家人絕對不會少人錢,不會占在家人的便宜……
絮絮叨叨說了十來分鐘,老板娘只能陪著笑不斷應(yīng)和。這事倒確實是老板娘的問題,但看見他在這種事上終于計較起來,反倒讓我有些放心。
中午時分,僧人照例鉆進(jìn)小路休息,天斷斷續(xù)續(xù)下雨。他突然問我會不會開三輪車,我說不會,他若有所思。
下午五點多,僧人開車來到一片不怎么平整的土地上,說要我來學(xué)學(xué)這車怎么開,到時候我可以開著這車去找他。
事到如今,我坐在三輪車上,開始回想自己的旅途到底哪里出了問題:我一個騎自行車環(huán)游中國的流浪漢,怎么就學(xué)起了三輪車駕駛呢?
僧人給我講,這是啟動,這是剎車,這是掛檔,這是倒檔,把手是油門,你考過駕照,應(yīng)該沒問題。
我早就忘記怎么開車了,他說沒事,簡單……然后補(bǔ)充了一句:小心點,這車容易翻。我想起車?yán)锏哪枪抟夯蜌,冷汗都冒出來了?/p>
我用大概五公里的時速,在崎嶇的路上開了一圈,全身都快被汗透,正準(zhǔn)備問僧人……人呢?他還沒教我怎么剎車呢。
后來,我膽戰(zhàn)心驚把車停在空地中間,蹲在路邊調(diào)整自己的心理陰影。此時從路上咣咣過來兩輛大車,把那輛小三輪圍在中間,下來兩個看似不好惹的司機(jī)大叔。
我準(zhǔn)備挪車,眼一閉一睜,深呼吸一口氣準(zhǔn)備啟動,結(jié)果司機(jī)倒是意外的友好,告訴我不用挪,他們就是進(jìn)來休息一下。
僧人走回來了,看見我皺皺眉頭,說我不該把車停在這,停在空地中央,一點常識都沒有。我正要解釋,他已經(jīng)把車開走了,我跟在后面,拐進(jìn)個院子,把車一停,從車棚上取東西。
我準(zhǔn)備將功贖罪,問僧人要取什么,他反問剛剛跟過來都沒看到嗎。我想了想,摸出工兵鏟,跟在后面。走了差不多兩百米,看見路中央有一張皮。不知道是什么動物,已經(jīng)被來回的大車碾成了薄薄的一片。
我在路邊挖坑,僧人繼續(xù)絮絮叨叨:路邊是斜坡,不能挖太深,免得土落下去,不能從這個方向挖,不能這樣那樣……
后來,他嘆道,算了,你沒干過活。他拿過鏟子挖了個坑,把那片動物的遺骸鏟過來,埋進(jìn)土里,默默誦經(jīng)。
事畢,僧人往回走,繼續(xù)叩頭,沒一會兒又回來,從車上拿了把掃帚。我不明所以,跟在背后,他指著路邊一堆碎玻璃:“這些東西都要掃到一邊,否則自行車電動車經(jīng)過這里容易爆胎。”
我拿過掃把,玻璃碎了近百米,他在背后說:“慢慢來,別急。”
到了晚上,我準(zhǔn)備去找住宿的地方,車留在空地上。之前我問過僧人,這樣停車會不會不安全。他說,出家人的事物不會有事。我想想畢竟出來將近一百天了,應(yīng)該沒事,就繼續(xù)往前騎,追上他。
僧人看見我,停了下來,不知怎的有點失望,他問我車鑰匙在身上嗎。我說還插在車上,他嘆了口氣,說我這樣不行。
你不是說出家人的東西沒人動嗎?
夜里在一片空地上扎營,天黑之前有厚厚一層云,他冥思苦想,對我說,要不然給錢讓我去住店吧。我有點莫名其妙。
“這夜里可能是要下雨,我可以睡橋洞!
“我也是一路橋洞、荒地睡過來的!
他沉思了一下,似乎在考慮怎么用詞,這時候有閃電劈在遠(yuǎn)處,天空亮如白晝。
他苦著臉和我說法:“釋迦牟尼生于藍(lán)毗尼,大智慧得覺悟得解脫,是為初祖。達(dá)摩,禪宗二十八祖,渡江而來稱始祖,佛法代代傳,后至六祖慧能分為兩支,如今到我這里已經(jīng)四十三代,每一代都是實實在在的歷史,絕非虛妄,實實在在。”
“我是出家人你是在家人,我沒有什么修行不敢妄言,但我信一件事,實際出發(fā)實在做事。修行是,拜山是,我相信萬事如此。我不懂你在想什么,為什么出來做這樣的事,但唯有這件事你要記牢,山下人一腳踏空……”
天邊一小塊地方驟然亮起來,我第一次見到金色的閃電。
僧人絮絮叨叨又說了一通,我大致明白了,他原本是希望我今天學(xué)會開車后,晚上把車直接開過去找他。我以為學(xué)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,準(zhǔn)備練個一兩天再上路。畢竟那窄窄的兩車道,大卡車的車流從來沒有斷過,剎車檔位還掛著東西,輕易踩不到,轉(zhuǎn)彎也不方便。
我嘆了口氣。他問我接下來的計劃怎么樣,我說陪了您一陣子,大有收獲,明天我就繼續(xù)朝著五臺山出發(fā)了,您平安吉祥多多保重。
僧人又苦著張臉冥思苦想,最后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大疊百元大鈔,準(zhǔn)備塞給我。我有點懵了,我說您這是干啥。他沉默許久,說也不知道給我點啥,錢無論干啥都行,就給我好了。
“出家人能做這種事嗎?”
“我的錢也是信徒供養(yǎng)的,有什么不行。我就是實際的人,哪怕修行也是從實際出發(fā)!彼謩裾]我:“不要太多幻想……”似乎還想說點什么,剛開口又沉默了。
夜里有點尷尬,我們各自鉆進(jìn)帳篷,我想了想自己,想了想僧人,雖然最后是道不同,但從他身上受益良多。
老實說,我一直不知道書上那些道理到底有什么用?傆X得自己讀了多少書,道理還是學(xué)不會,理不通,死道理就是死道理,活不過來。
可我現(xiàn)在感覺,真正的道理須是身教,從出發(fā)到現(xiàn)在,想通的道理就兩個。說來也巧,一個是從道士身上學(xué)到的,一個是從僧人身上學(xué)到的。
道士偶爾提一句:“道理不是說的,不要多想,去做,做到多少才是自己的道理,這就是修道!
僧人呢,則是很意外的一句話:慢慢來,不要急。
這些道理并不是他們講給我的,倒不如說,他們講的道理我通通聽不進(jìn)去。反倒是我看著他們的身影,從他們身上領(lǐng)悟到的道理,像一把尺子,插在心里。這樣的道理可能才算是學(xué)懂了。
早上醒來,我?guī)づ耖T口放了一個袋子,里面有豆干、酥餅,還有一瓶飲料。他已經(jīng)離開,車和帳篷還留在這里。
我躺在帳篷里思考很久,爬起來,準(zhǔn)備把自己的車先留在這里,把三輪車開到他那里。
結(jié)果上前一看,沒有車鑰匙……
想了想,我準(zhǔn)備收拾好行李,騎車找到僧人,拿了鑰匙回來開車。事情就是這樣,該了的就了。想清楚后就收拾東西,這時候外面突然一陣喧囂,一輛小車開過來,僧人在一群人的簇?fù)硐鲁@邊走過來,有說有笑,非常高興。
到頭來我還是什么都沒做,但想清楚其實就已經(jīng)做完了。我沒什么遺憾,向僧人辭行,他有點驚訝,說現(xiàn)在是中午,太陽正大,吃過飯再走。我笑著說早上你留在我?guī)づ耖T口的東西已經(jīng)吃了,現(xiàn)在不餓。
僧人有點不好意思,還是挽留我,周圍的一圈人也圍著起哄。我看了看橋洞外面,烈日當(dāng)空,可是有涼風(fēng),有樹蔭。
我走后一陣子,僧人發(fā)來微信,說,有什么事記得聯(lián)系他。我回復(fù):謝謝師傅。隨后,他發(fā)過來一篇文章,講“師父”和“師傅”的不同,大意指,師父才是尊稱。
文章居然是僧人寫的,還是在美篇上創(chuàng)作的,有背景音樂,還有他的照片,穿著僧袍跏趺而坐。
我想起他那個“不用手機(jī),下山就失聯(lián)”的師兄,突然止不住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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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轉(zhuǎn)載自公眾號:不可思議編輯部(ID:bukesiyitv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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